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 All rights reserved
鲁ICP备19024540号 鲁公网安备 37010202000111号
技术支持:山东省互联网传媒集团
黄易
访得武氏碑
乾隆五十一年(1786年),农历八月中旬。
夏日的暑气尚未散尽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河水混合的气息。42岁的新任卫河通判黄易,正在从开封返回济宁的路上。
自1778年开始,老家浙江钱塘的黄易一直在东河总督担任幕府。这一选择与家族治黄的履历有关,他的父亲黄树榖写过专门的著作《河防私议》,黄易则“取其法,悉心讲求”。在友人的描述中,黄易虽矩步蹒跚,但说话清高刚直,行事颇有大义。他通晓水利,是一位干练的河道官员,为历任上司所倚重。
当时,两河是朝廷的命脉之一。自雍正七年(1729年)以降,设北河、东河、南河(江南)三总督,分驻天津、济宁与淮安,以保证黄淮安澜与运河通畅。东河总督总理山东、河南段黄、运两河事务,并为附属的河流、湖泊、闸座、泉源等水利设施负责,每年冬季,要四处勘察河干,并在春季完成“岁修”,包括挑浚河道与修防工程;而伏秋大汛时,则要主持河防事务。济宁地势起伏,水文地质条件复杂,水源不足,水位也不平衡,加之黄运交汇、黄泛冲淤等情况,这段运道的开挖与运营十分艰难。
此时的黄易,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河堤抢护,心中仍残留着洪水咆哮的回响。悬河自古多凶险,在次年给友人陈灿的信中,黄易写道:“弟客岁夏秋在豫,值河防异常危险,竭蹶不遑。”豫省河工自七月中旬以后屡次告急,朝廷收到河南山东河道总督兰第锡等人的奏报:“豫省新堤各工在在危险,竭力抢护。”除了兰第锡,河南巡抚毕沅此际也督率员弁,奋力抢护。直到二十一日,节逾白露,水势才得以控制,工程渐趋平稳。
“大人,前方就是嘉祥县城了。”随从轻声提醒。
黄易点了点头,和随从穿越热闹的县城,到县署稍事停留。他翻出书架上陈列的《嘉祥县志》,目光扫过一行字:“县南三十里紫云山西,汉太子墓石享堂三座,久没土中,不尽者三尺,石壁刻伏羲以来祥瑞及古忠孝人物,极纤巧。汉碑一通,文字不可辨……”
县志记载这块碑刻时,特别指出“中有一孔”,黄易随即意识到,碑既有穿,必是古物,便遣人前往椎拓。由于此碑数十年前被当地人从坑中拽出,横于道旁,因此没费太大的周折,这个月的二十三日,黄易便得到了拓片。碑乃圭形,额曰“敦煌长史武君之碑”,即武斑碑,碑额与碑文都是隶书,不过漫漶殊甚。
识读完拓片后,黄易心头一震:这不是西汉太子墓,而是东汉建和元年(147年)所立的一块古碑。
此时,黄易在脑海里打捞出一系列线索,他首先联想到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在《金石录》中所写:“右《汉武氏石室画像》五卷。武氏有数墓,在今济州任城。墓前有石室,四壁刻古圣贤画像,小字八分书题记姓名,往往为赞于其上,文词古雅,字画遒劲可喜,故尽录之,以资博览。”
嘉祥,为古任城地,与赵氏之说契合。南宋金石学家洪适则将这些画像更精确地命名为《武梁祠堂画像》,并摹刻了画像与题赞。在当时,武梁祠画像只有拓本流传,赵、洪二人都未曾真正到访过这个祠堂,故洪适为武梁祠定名之后,自信地声称:“后之人身履其壤,会能因斯言以求是。”
因缘际会,“后之人”黄易接力而行。早在十几年前,黄易曾在扬州秋声馆观摩过《唐拓武梁祠画像》,觉古香可爱,为之心醉。此时,他心中的金石种子正在萌芽。
拿到拓片后,黄易挑了个清凉天,邀好友李东琪、李克正、南正炎奔赴嘉祥。一行人顺着百姓指引,来到紫云山下,从向导那里询知山名“武宅”,又曰“武翟”。由于代代河徙填淤,建造于汉代的祠堂早已七零八落,得益于汉太子墓的讹传,加上雕石工巧,土人将之当作皇陵,故即便碑石纵横,却历久不毁。
在当地人的指引下,黄易和好友开始清理荒草、挖掘泥土。很快,《武梁祠堂画像》三石、《孔子见老子画像》一石、武氏祠双阙相继出土。这些连同先前发现的《武斑碑》,都曾为赵、洪二家著录。
当年冬日,黄易给杭州友人何梦华写信,谈及此次访碑收获:“此间汉魏六朝碑帖埋没于土中者极夥,仅访得武氏碑三种,不足尽兴,其他已差人各处去搜矣。先拓三种呈教,余俟搜得后即拓奉清赏也。”
原本《紫云山探碑图》
复原武梁祠
次年仲春,大地解冻,黄易和好友重返紫云山。
这一次,他们又有新发现:武梁石室后东北一石室,计七石;一石室画像,十四石;祥瑞图残石三。这三种为前人载籍所未有,黄易名之曰《武氏前石室画像》《武氏后石室画像》与《武氏祠祥瑞图》。在距离发现地一二里之外,黄易又得画像二石,因无题字,难以确定为何室之物。
其中,《武氏后石室画像》的一百六十余字隶书,风格竟与著名的《曹全碑》极为相似。《曹全碑》明万历年间出土于陕西郃阳,清初周亮工(1612—1672)称之为“天留汉隶一线”,明末清初的隶书名家无不夺胎于此。黄易激动不已,亲自批校拓本,送给翁方纲、钱大昕等学者研究。
黄易还请人将这次探碑的过程画成《紫云山探碑图》,请好友李东琪题字“奇文共欣赏”。他在画款中写道:“乾隆丁未二月十有八日,与李铁桥、李梅村、南明高至嘉祥扪汉武氏诸碑刻,欢赏竟日而还,为图记之。”
这不仅是一次考古发现,更是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化奇旅。
黄易并未满足于“二三同志饱嗜好于一时”,他看到那些散落荒野的碑刻,日晒雨淋,无人问津,牧童樵夫亦不知珍惜,若不及时加以保护,恐怕将再次湮没于历史尘埃中。这些古物因他而重见天日,若置之不顾,未免有负古人的一片苦心。于是,将它们复原并妥善保存,便成了黄易肩上义不容辞的责任。
由于其中石刻与孔子有着密切关联,黄易遂将尤具价值的《孔子见老子画像》一石移至济宁州学,以供学子瞻仰研习。至于《武斑碑》等其余碑刻,本拟与《武荣碑》一同立于学宫之内,然石材质地厚重、体量庞大,长途迁徙殊为不易。经与好友反复商议,黄易最终决意因地制宜,在原址之上创建祠堂,使诸碑石得以安身,历久长存。如此一来,不仅可令古物延其寿命,亦能使人知其珍贵,从而生敬慎爱惜之心。
1787年六月,武梁祠开始兴工,直到1794年才完成。由于黄河泛滥,汉人建造石室、石阙之地早已淤高,有些碑石长年沉埋土中。黄易在复建武梁祠时,决定平治地基数尺,让所有碑刻重见天日。
苦心人,天不负。《武氏左石室画像》便是1789年7月平治祠基时所得,督工建祠的工匠在题识中记录,一共续得十石,隶书106字,为古人所未见者。这些发现再一次减少了可能的缺失,而使得武梁祠的复原成为可能。
黄易站在新建成的祠堂前,望着那些熟悉的画像与文字,仿佛听见千年前的凿刀声仍在山谷回荡。
汉《孔子见老子画像》清拓本及其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
金石亦时尚
武梁祠本始建于东汉桓帝建和元年(147年),乃武氏兄弟为其母造阙。二子武梁于元嘉元年病逝,子孙为之“前设坛墠,后建祠堂”。经过三代人二十余年慎终追远的匠心构建,它成为世人瞩目的艺术珍品库藏。
黄易深知,金石不仅是文物,更是文化的密码。它连接着过去与现在,书法、训诂、历史、礼制,皆可从中窥见端倪。
黄易开始命工精拓画像与题字,广赠同好。文人争相索要拓片,互赠交流,甚至成为身份的象征。内阁中书潘有为曾写信给黄易说:“可知金石亦时尚也,呵呵!”
“武梁祠”这一文化符号,也由此飞往全国各地。
当时的大书法家、金石学家翁方纲收到拓片后,欣喜若狂,提笔赋诗,并遗憾自己未能亲临其境。此后,钱大昕、王昶、桂馥、王念孙、阮元、瞿中溶等学者在新拓本的基础上,从文字、声韵、名物、历史、艺术等各个角度,考证碑文、分析字体、比对史实。
钱大昕通过榜题中的“范且”二字,指出战国秦汉时期以“且”为名者甚多,如穰且、豫且、夏无且、龙且,或加“隹”,如范雎、唐雎,文殊而音不殊。但胡三省注《资治通鉴》将范雎之“雎”注音为“虽”,显然是误“雎”为“睢”。
瞿中溶则从艺术角度出发,称这些画像“人物动作之间皆有神气,后代画师盖无能出其范围者”,是中国画学的宗祖之作。道光五年(1825年),他更是荟萃平昔所记,成《汉武梁祠堂石刻画像考》六卷,在深入考证的基础上,特别指出武梁祠堂画像所刻古来帝王圣贤及孝子忠臣、烈士节妇故事,目的是教诫子孙,与汉代明堂、宫殿壁画有着相当的一致性:今观《武梁祠堂画像》,每与《天问》及灵光、景福二殿赋合,而帝王下及亡国之夏桀,又与孔子所睹明堂像合。
多年以后,当黄易站在武梁祠前,抚摸着冰冷的石刻,心中一阵暖意袭来。
他知道,自己不只是一个官员,还是一个让古老文明重现人间的读书人,更是名实相副的碑痴。
在他心里,难得碑痴即大痴,生平快事聚于斯。
“除了对汉代武氏祠石刻的发掘、复原与保护,黄易对石刻做了大量的分区域的实地调查,勘查记录原石情况,升碑、洗碑、拓碑,并写访碑日记将调查的全过程如实记下,为编目和考证积累了大量第一手资料。与其他画家的访碑、读碑图不同的是,他画的是完全纪实的科学图谱式的。他将家藏宋拓汉石经残石、武梁祠画像及榜题、魏元丕碑、范式碑和成阳灵台碑、朱龟碑、谯敏碑、赵君碑、王稚子阙、祀三公山碑拓本双钩后印成《小蓬莱阁金石文字》,促进交流。”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施安昌认为。
施安昌还指出,黄易金石考古活动的独到之处:即文献、碑拓研究与原地实物调查并重;古物发掘、复原与保护陈列并重;搜求碑拓善本与钩摹刊布并重。和同时代的学者来比,他确有更多的求本溯源的科学精神和集古为公的公益观念。在他去世后一百多年,近代考古学与博物馆事业才相继传入我国并蓬勃发展。追思黄易开风气之先的贡献,令人钦佩。若称金石家,不足,称金石考古学家则宜。
1915年末,鲁迅从北平图书馆分馆借回黄易的《小蓬莱阁金石文字》,影写自藏本的缺页。当时,鲁迅抄碑、校书所参考的诸多金石学古籍,都论及武梁祠。为此,鲁迅还画出全山东碑刻所在地,绘山东嘉祥县图,以及武梁祠石刻全图。如此得来数百张武梁祠、嘉祥及山东他处的石画像拓片,大抵都是鲁迅居留北平时期所得。此后,“武梁祠”不断出现在鲁迅的精神版图中。
武梁祠石像多有车骑出行场面,反映了汉人对自己作为世界一等大国国力的自豪感,也就是鲁迅所赞赏的“汉唐魄力”的折射。汉画像也是一面镜子,照见鲁迅的一种心愿,魂牵梦萦于东方美之生命的复兴。
而今,紫云山下,武梁祠静静伫立,向世人讲述独家记忆——关于一位文人,在那个秋天,悄悄唤醒自己的故事。(记者 卢昱 实习生 杨海晴)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责任编辑:李润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