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首页

“山东诗人”李太白

山东,不是李白人生的起终点,却是他生命拼图中最完整、最耐人寻味的一块

  1280年前,唐天宝四年(745年)深秋,鲁郡东石门(今兖州境内)外,泗水河畔,一座古老的石坝横卧水面。这便是金口坝,一处引汶入泗、灌溉千顷良田的水利枢纽,也是兖州通往曲阜的必经之路。此刻,坝上寒风萧瑟,落叶纷飞,45岁的李白与34岁的杜甫正依依惜别。

  李白接过杜甫递来的杯中酒,一饮而尽,脸上不见往日的疏狂,只有一种深沉的落寞。他写诗道:“醉别复几日,登临遍池台。何时石门路,重有金樽开?秋波落泗水,海色明徂徕。飞蓬各自远,且尽手中杯!”

  飞蓬无根,随风飘荡,这是他们共同的命运写照。这场金口坝话别,是李白在山东断断续续20余年的惊鸿一瞥。山东,不是李白人生的起终点,却是他生命拼图中最完整、最耐人寻味的一块。他对山东之熟悉、热爱及赞颂,甚至让人误以为他是山东人。元稹在《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》里说:“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”,《旧唐书·李白传》也称李白是山东人。让我们溯流而上,探寻“山东人”李太白在海岱间,有着何等际遇。

  徂徕山下:佯狂者的避难所

  让我们将目光投向金口坝话别10年前的徂徕山。

  那时,李白被功业未成的焦灼、与生俱来的豪侠之气裹挟,他必须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。于是,他常常从兖州北上,进入徂徕山深处。那里有一条清浅的溪流——竹溪。溪畔林木幽深,远离尘嚣。

  在这里,李白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失意文士:孔巢父、韩准、裴政、张叔明、陶沔。这六人,因共同的失落与不甘聚在一起。他们日日酣歌纵酒,笑傲山林,被时人称为“竹溪六逸”。

  月光如水,倾泻在竹林之上,溪水潺潺,如同低语。六人围坐一块平坦的大石上,酒坛散落。孔巢父击节高歌,韩准醉卧石上,李白则拔剑击石,发出清越之声,随即朗声吟诵:“醉起步溪月,鸟还人亦稀。”歌声与笑声,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。

  这并非一场附庸风雅的聚会,而是一场精神的保卫战。这些人要求突破各种传统约束羁绊:他们渴望建功立业,猎取功名富贵,进入社会上层;他们抱负满怀,纵情欢乐,傲岸不驯,恣意反抗。而所有这些,又恰恰只有当他们这个阶级在走上坡路,整个社会处于欣欣向荣并无束缚的历史时期中才可能存在。而竹溪,成了他们的精神堡垒。

  狂欢的背后,有着深不见底的悲凉。李白在《送韩准、裴政、孔巢父还山》中写道:“猎客张兔罝,不能挂龙虎。所以青云人,高歌在岩户。”这几句诗,道尽了他们内心的矛盾。

  “猎客”本应去捕猎龙虎这样的猛兽,却只能张网捕兔;胸怀青云之志的人,却在山野岩洞中高歌。他们的“逸”,不是超脱,而是清醒者痛苦的佯狂。竹溪的酒再烈,也浇不灭心中那团“功业”之火。他们在醉乡中逃避现实,又在清醒时痛感逃避的徒劳。徂徕山的竹林,既是他们的乐园,也是他们的牢笼。

  七年后,李白奉召入长安时,曾写下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豪言。这句诗的底气,或许源于徂徕山的经历。正是在那里,他确认了自己的与众不同,也积蓄了在政治旋涡中沉潜的勇气。竹溪六逸,是李白走向长安前的演练场。

  双行桃树下,抚背复谁怜

  当我们从徂徕山的竹林深处走出,转向兖州城内,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李白。

  李白住在兖州哪儿?正如他诗中所说:“我家寄在沙丘傍,三年不归空断肠”“沙丘无漂母,谁肯饭王孙?”“我来竟何事?高卧沙丘城”。沙丘,便是李白家之所在。“其实,沙丘就是瑕丘。近年来在泗河出土的残石上,更两次出现沙丘字样。一是北齐时候的一件石碑,有‘以大齐河清三年岁次实沉于沙丘东城之内’的话语;另一件残破过甚,但尚存‘唐开元十六年……俗姓常氏山阳沙丘’字样,这说明,至少从北朝到唐代,瑕丘就有沙丘这样一个别称。”兖州文史专家樊英民先生认为。

  若进一步追问,李白的家在瑕丘什么位置?从李白作品中也可找到一些蛛丝马迹:“今晨鲁东门,帐饮与君别”“二子鲁门东,别来已经年”“月出鲁城东,明如天上雪”。这里的鲁东门、鲁门东、鲁城东者,应就是他家的所在地。鲁东门者,唐鲁郡治所瑕丘城之东门也;鲁门东、鲁城东者,瑕丘城东门之外也。具体到今天,大约在兖州火车站一带。那里过去多沼泽低洼之地,所以李白有《鲁东门观刈蒲》之作;那里距泗河、丰兖渠不远,所以李白可以月下泛舟;那里距尧祠石门也不远,所以李白送窦薄华于尧祠,虽是久病初起,也能“强扶愁疾向何处?角巾微服尧祠南”。

  李白到兖州定居时,安陆的许氏夫人约已故去,一双儿女随他同来。姐姐平阳大约五六岁,弟弟伯禽只有两三岁。到瑕丘后,李白又结了婚,婚姻生活并不美满:“先合于刘,刘诀;次合于鲁一妇人。”这个鲁妇人不知因何,离家而去。李白在这里薄有田产,家中还有酒楼,楼下栽有桃树。

  李白虽以天下为家,却始终心系一隅——山东。寓居山东二十年光阴,他过着有家、有友、有诗、有酒的人生。他的许多代表诗篇,或酝酿于徂徕山下的松风,或挥毫于泗河舟中的月夜。此地非仅栖身之所,实为其诗思沉淀、情感扎根的土壤。李白一生作诗数千首,可因时代动荡,“十丧其九”;今存可靠诗作900余首,虽非全貌,却是盛唐诗歌的顶峰。现存诗歌中,大约有60首与山东有关。

  可惜,李白有“济苍生安社稷”的宏大抱负,事实却“欲渡黄河冰塞川”。他在慨叹“行路难”的同时,只有沉沦于诗酒和浪游在天涯,这也使得他在时间上陪伴子女不多。

  李白对孩子的教育,有着陶渊明“天运苟如此,且进杯中物”的达观。他写给子女几首诗可谓舐犊情深,如:“二子鲁门东,别来已经年。因君此中去,不觉泪如泉”“我家寄在沙丘傍,三年不归空断肠。君行既识伯禽子,应驾小车骑白羊。”“娇女字平阳,折花倚桃边。折花不见我,泪下如流泉。小儿名伯禽,与姊亦齐肩。双行桃树下,抚背复谁怜。念此失次第,肝肠日忧煎”。

  我辈岂是蓬蒿人

  李白42岁时,人生迎来巨大转折。由玉真公主的举荐,玄宗皇帝征诏他入京。公元742年夏,李白有泰山之行。秋初,他回兖州不久,便接到朝廷诏书。李白自然狂喜不禁,这充分反映在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一诗中。

  “游说万乘苦不早,著鞭跨马涉远道。会稽愚妇轻买臣,余亦辞家西入秦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!”诗中的会稽愚妇,明显指那位弃他而去的“鲁一妇人”。而南陵,据文史学家王伯奇先生考证,即今兖州东关九仙桥北的南沙岗。南沙岗以南不远是丰兖渠(今府河),渠南是驿道,渠上有九仙桥。李白的儿女送他西去长安,正好经过南沙岗。

  李白进京后,玄宗皇帝授以翰林供奉。御调羹,金床相迎,也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。但他很快就发现,自己在皇帝心目中不过是一个高级俳优,所谓安邦定国经世济民的大志根本没有可能实现。当时的朝政被把持在李林甫、杨国忠之流的手中,正直耿介之士无不遭到压制和排挤。不久,李白就受到谗害,渐渐被皇帝疏远。

  天宝三载(744年)春,李白上疏乞还,玄宗诏许赐金还山。

  长安的经历,对李白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。正是这次放还,让他在孟夏时,在洛阳遇到杜甫。当时,杜甫寄居姑父家。他的姑姑这时已去世,杜甫留下来,目的是想结交人脉,为未来出仕做官作准备。

  两个不算得意的人,因诗歌之名,一见如故。两人到底去了哪些地方,见了哪些人,已无从考证。可以想象的是,在洛阳这个繁华都会,两人少不了酒肆买醉,登高赋诗,过得很是逍遥。

  那时的李白,论风采,神仙中人;论做派,豪气干云;论诗才,惊神泣鬼。他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光,照亮了杜甫苦闷而平庸的生活。在那个靠马蹄与脚步丈量世界的年代,两位伟大诗人于茫茫人海中相逢,实属奇迹。

  夏秋之际,他们又结识了当时已经十分有名的诗人高适,三人相携同游梁宋,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和商丘,登临鼓吹台和单父琴台,一路饮酒对诗,畅怀古今。

  离别后,李白先回到兖州,冬游河北,再至济南,在齐州紫阳宫正式受箓入道,从此“身在方士格”。他一生深受道家思想影响,少年时代就曾访道蜀山。好友中元丹丘、吴筠等都是道门中人。因而,李白眼中的神仙境界,不是不可到达的彼岸,而是一种来处与归宿。

  总为从前作诗苦

  天宝四载夏至天宝五载,李白、杜甫、高适又在泰山南北、汶河之畔留下身影。

  他们来到济南,与北海太守李邕等文坛巨擘聚集一堂,高歌长吟。杜甫写了一首《陪李北海宴历下亭》。

  天有不测风云。天宝六载(747年)正月,李邕遭受诬陷,被奸相李林甫投入大牢。李邕以七十岁高龄在北海郡,也就是青州任上横遭杖杀。

  噩耗传来,杜甫不胜悲愤,写有《八哀诗·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》。李白也抑制不住愤怒大声疾呼:“君不见,李北海,英风豪气今何在?”

  历下盛会以后,杜甫北上临邑(今德州临邑县)看望担任县令的弟弟杜颖,李白南返兖州家中。

  而后,杜甫惦记着李白,便来兖州寻李白。

  李白的诗词中,有一首题为《戏赠杜甫》的诗:“饭颗山头逢杜甫,顶戴笠子日卓午。借问别来太瘦生,总为从前作诗苦。”

  这首诗曾一度被认为是伪作,有专家则确信其真,并指出,从李杜的交游来考察,此诗似写于鲁中,即“李白偕杜甫、高适醋猎孟诸分手之后,再次相见之初。饭颗山或为兖州之小地名,故鲜为注家所知”。那么,饭颗山在哪里呢?樊英民以为,也许就是今兖州城北石马村后的土岗甑山。

  兖州的地势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,除了城西小小的嵫山外,并没有山。清末周元英编的《滋阳县乡土志》卷三“山水”记有:“甑山,在城北五里余石马村后。无石,地势所聚,高若大阜,方圆六七里,有柏树数十株,树木荫沉,森然毓秀。”

  另外,《滋阳县志》所记的兖州八景中有一景是“龙山环照”,所谓龙山其实是城南泗河以北的一段蜿蜒曲折的土岗。兖州人习惯把高大的土岗称为山,恰如习惯于把低洼的地区叫“湖”或“海”。至今鲁南地区,还有民俗称呼“下地”为“下湖”。

  石马村北的土堆称“甑山”,是因其形似甑。清人牛运震作《春日兖州览古赋》,其中历数兖州名胜古迹,有“甑山象其形”之语。“甑”与“饭颗”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。甑山恰位于瑕丘城北的官道一侧,若李白和杜甫一同去城北访问范居士,甑山便是可歇足的必经之地。

  李白在诗中写杜甫绝无轻薄嘲讽,而是一种带着关切的亲昵调侃。杜甫此时年逾三十,尚未显达,生活清苦,且作诗严谨刻苦,身形清癯。李白以老友口吻笑问其瘦,既显亲密,又暗含对其“苦吟”风格的温和打趣。两人在正午阳光下相视而笑,一个问:“你怎么瘦成这样?”一个答:“还不是为了写诗!”

  两人相逢后,与好友登高望远,饮酒赋诗。由于泰山就在兖州境内,他们一定聊到了泰山。杜甫由此向北望向泰山,泰山那边云起雨骤,他不禁感慨万千,写下诗句:东岳云峰起,溶溶满太虚。震雷翻幕燕,骤雨落河鱼。此后,杜甫与李白又一起游览了东蒙山,寻访道教名士董炼师及元丹丘,访问了鲁郡城北的隐士范十。

  对此,杜甫写下一首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: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余亦东蒙客,怜君如弟兄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更想幽期处,还寻北郭生。入门高兴发,侍立小童清。落景闻寒杵,屯云对古城。向来吟橘颂,谁与讨莼羹。不愿论簪笏,悠悠沧海情。诗中“醉眠”一联,写尽了两人亲如弟兄的情景。

  李白也有记访范十的诗,题为《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》。诗中描写在一个雁声阵阵的秋日,他乘兴之所至,骑马到瑕丘城北访问被称为“范野人”的老朋友,不小心迷路了,跌落杂草丛生的城壕,弄得他华美的衣服上沾满了多刺的苍耳子,即“不惜翠云裘,遂为苍耳欺”。待他到了范野人家,老朋友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,不禁哈哈大笑,一面为他仔细地摘掉身上的苍耳,一面安排酒菜,用园中自种的蔬菜瓜果招待他。他们开怀畅饮,无拘无束地互相开着玩笑,一直喝到酩酊大醉。“酣来上马去,却笔高阳池”,觉得这场痛饮比起有名的晋代名士山简的高阳池大醉也毫不逊色。

  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

  酒永远喝不完,时间却耽搁不起。李杜各自有事在身:杜甫要西入长安,李白则想重游江东。两年时间的交游,二人情同手足,离别之际,依依难舍。酒自然喝得不少,李白作有《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》。

  几天之后,还舍不得分别,要继续喝。第二次宴别。兄弟两人举杯相劝,连连灌酒,又是喝得醉眼蒙眬。李白写下了《戏赠杜甫》和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。杯中酒一饮而尽,终是要离别了,互道了珍重,两人眼含泪水,踉踉跄跄地分手了。

  只是,造化弄人,此次一别,两位大诗人再未相见。

  此后,李白在兖州家中写下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,作为他准备离开瑕丘南游吴越时的宣言书。此诗以恢宏的气势、瑰奇的想象,充分显示了李白浪漫主义诗人的气质,抒写了他对光明美好的向往和对黑暗丑恶的蔑弃,诗的最后呐喊出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,道出了他郁积心中的深刻愤懑。

  时空渐远,思念无穷。数年后,李白在沙丘城想到好友杜甫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后,本该一剑封喉的酒线,却索然无味。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一诗留下了他的内心情感:鲁酒不可醉,齐歌空复情。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。

  杜甫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,他在乎始终景仰的李白的感情,时时挂牵不已。乾元二年(759年)秋,杜甫寓居秦州,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生活。而李白却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。两年前,他因曾参与永王李璘的幕府受到牵连,流放夜郎。这一年二月,遇赦放还。

  杜甫这时在秦州,地方僻远,只闻李白流放,不知已被赦还。杜甫担忧李白安危,数次梦到李白。梦醒后写了两首《梦李白》。其中第二首云:“浮云终日行,游子久不至。三夜频梦君,情亲见君意。告归常局促,苦道来不易。江湖多风波,舟楫恐失坠。出门搔白首,若负平生志。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孰云网恢恢,将老身反累。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。”

  因为思念之情太深,杜甫会连续好几夜都梦到李白。在梦里,两人相见后互诉衷肠,难舍难分。到了分别的时候,李白总会满面愁容地感慨,到你这里来一趟真的很不容易。江湖上波谲云诡,小舟随时会沉没。说完后,李白便走出门去。杜甫无法挽留,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。

  金口坝的诀别,让我们看到李杜的友谊,更看到立体而矛盾的李白。他不是那个悬浮在历史天空中的“诗仙”,而是在山东大地上真实行走、呼吸、挣扎与欢笑的诗人。(记者 卢昱)
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
责任编辑:李润杰

更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