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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杜甫在山东:春歌丛台,裘马清狂

  说起杜甫,很多人第一印象是那个满脸愁容、衣衫破旧、在秋风中为茅屋漏雨而叹息的老先生。

  回望历史,在山东的杜甫,则是另外一种状态,不仅有“裘马颇清狂”的快意,还有与李白“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”的深情,整个基调是欢快明亮的。虽然在时代与生活的重压下,杜甫被锻造成记录时代疮痍的“诗史”。

  可杜甫作为儒生的底色从未改变。正是这股在深渊中仍不熄灭的仁心,让他的诗超越了个人命运,成为民族记忆的一部分。而在山东的经历,恰恰为杜甫提供了精神的锚点。

  浮云连海岱,平野入青徐

  杜甫初到山东,心情并不畅快。

  开元二十三年(公元735年)春天,23岁的杜甫参加人生第一次科举考试,一向恃才傲物的他,却榜上无名。

  落榜不久,杜甫便来到山东,投奔时任兖州司马的父亲杜闲。杜甫母亲早逝,12岁时父亲再婚,杜甫由在洛阳的二姑代为抚养。此时,父子关系已没有往日那般紧张。

  开元二十四年(736年)至二十八年(740年)四年多的时间,杜甫一直在齐赵间漫游。在汶水畔,杜甫认识了诗人高适,还有兖州人张玠。有学者认为,杜甫《题张氏隐居二首》中的张氏,很可能就是张玠。“涧道馀寒历冰雪,石门斜日到林丘”“霁潭鳣发发,春草鹿呦呦”,从冬到春,这些风光在杜甫笔下,清净而明丽。

  彼时,张玠常邀请杜甫去他家饮酒、钓鱼,吃最好吃的梨子——张公大梨。在任城(今济宁),杜甫还结识了一位姓许的主簿,并写下《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》《对雨书怀走邀许十一簿公》二诗,其中的“晚凉看洗马,森木乱鸣蝉”已有名家风范。

  杜甫在山东地区所写的最早一首诗《登兖州城楼》,多数研究杜甫的学者认为是杜甫现存作品中最早的一首诗,也是杜甫现存诗中唯一写到自己生父的诗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杜甫与父亲、继母的关系趋于缓和,他或许开始理解父亲的难处。同时,杜闲对杜甫亦怀有愧疚感,尽管在经济上一直在资助这个儿子,可终究没能给他完整的爱。

  当年轻的诗人,登上兖州城楼,心中气魄,与常人大不同。他这样写:“东郡趋庭日,南楼纵目初。浮云连海岱,平野入青徐。孤嶂秦碑在,荒城鲁殿余。从来多古意,临眺独踌躇。”

  “东郡趋庭”,用了《论语》中孔子教儿子孔鲤学习诗礼的典故。杜甫的齐鲁之行,不仅仅是为了看望父亲,还在于游历感知齐鲁的风土和历史。这首提及父亲的诗,我们可以看到杜甫对齐鲁人文地理的熟稔。虽然此诗可能受到乃祖杜审言《登襄阳城》的影响,但从“浮云连海岱,平野入青徐”的广阔视野里,已隐然可见“岱宗夫如何,齐鲁青未了”的气势。

  兖州人也没有忘记杜甫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,邹城市明鲁荒王朱檀墓中出土了多种古书,其中有一部元刊本的《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》,尤其令人惊叹。书虽不是孤本,却是现今存世的唯一全本,为今天研究宋代杜诗版本提供了翔实的材料,弥足珍贵。朱檀在世时,“好文礼士、善诗歌”,喜欢附庸风雅,所以在南扩兖州城时,特意在杜甫当年登临的南楼处保留一段城墙,改建成台,称之为“少陵台”。

  穷秋立日观,碧海吹衣裳

  到山东,不登泰山不成游。

  大约在开元二十五年(737年)春夏之交,杜甫来到久仰的泰山脚下,开始人生第一次真正的登山之旅。

  此次登山,应该走了如今经典的线路——红门、中天门、南天门一线。杜甫登到半山腰,便停了下来。在他的脑海中,兖州城楼渺小起来,眼下的泰安城也隐没在苍茫平野之中,目力所及,唯见一片连绵不断的青色,从山脚一直铺展到天边。

  杜甫抬头仰视岱顶,主峰高耸入云,山体巨大,南坡沐浴在日光之下,北坡却沉在浓重阴影里,仿佛将白昼与黄昏割裂开来。山腰以上,云气蒸腾,随风翻涌,时而如絮,时而如潮,自谷底升腾而上,掠过石壁与松林。他伫立良久,凝神观看云雾吞吐、群鸟归林,竟不觉日影西移。待到暮色渐起,林间传来阵阵鸟鸣,成群的归鸟自远方飞回,纷纷投入山壑林梢。

  眼看天色将晚,登顶已不可及,杜甫只得收拾行装,准备下山。可心中豪情未减,反而因这半日所见而激荡不已——那尚未抵达的绝顶,成了他精神上必须征服的目标。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,此念既生,便再难平息。

  杜甫所写《望岳》,气象雄浑,志向高远,最能体现杜甫青年时代的抱负与诗风,所以后人推崇为“公集当以是为首”。在杜甫之前题咏泰山的,较出名的有张衡、曹植、陆机、谢灵运、卢照邻等。李白亦写有《游泰山六首》,虽饶奇丽之句,终少雄健之风,且杂游仙出世之思。杜甫之后,题咏泰山者更不胜枚举,但较之《望岳》,皆黯然失色。

  杜甫这偶然的经历,顺手写下必然的经典,他关注“路上”的泰山,而非“山顶”的泰山。这种未完成的张力,让每个读者都能代入自己的旅程。

  也正因如此,《望岳》成了泰山最佳“广告语”。时至今日,千万似杜甫一般的青年,心怀“青春没有售价,泰山就在脚下”的信念,轻快地踏上通往岱宗的石阶。

  其实,杜甫与泰山,是相互成就的。有人说泰山是国泰民安的旗帜,而这位瘦弱诗人望了一眼,便用一生,都在替泰山说话。杜甫的绝顶,不在岱宗之巅,而在盛唐最深的裂缝里,他以生命和诗歌作为注脚。

  三十年后的秋天,杜甫在夔州作《又上后园山脚》。从中可知,杜甫“望岳”之后,又挑了一个暮秋时节,真去“凌”了一回“绝顶”:“昔我游山东,忆戏东岳阳。穷秋立日观,矫首望八荒。朱崖著毫发,碧海吹衣裳。”

  春歌丛台上,冬猎青丘旁

  山东,是杜甫结识好友、共话诗心之地。在这里,杜甫遇到了同为“鲁漂”的苏源明。那时,苏源明叫“苏预”。许多年后,为了避唐代宗李豫之讳,才改名。

  苏源明老家陕西武功,少孤。这是一个颇有狠劲儿的少年,他认为“齐、兖为文学邦,东岳多古人迹”,于是从老家一路步行,走到了2000多里外的泰山,在泰山附近客居读书,一读就是10年。

  大概在杜甫游历泰山期间,两人认识了。之后,苏源明成了杜甫齐赵漫游的同伴——苏源明原本“忍饥浮云”,穷得常常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。杜甫这个小老弟,则慷慨承担各种花销。

  杜甫和苏源明做啥呢?“春歌丛台上,冬猎青丘旁。呼鹰皂枥林,逐兽云雪冈。射飞曾纵鞚,引臂落鹙鸧。苏侯据鞍喜,忽如携葛强。”晚年杜甫在回忆往事时,笔端依然是对年轻时纵情任性的怀念,对那位与自己一同呼鹰走马的伙伴的挂念。

  两人打猎的地方在青丘。青丘在哪里呢?在今山东广饶、高青一带。《读史方舆纪要》记载,齐景公曾在青丘打猎;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中也有“秋田于青丘”的说法。可见,自古以来,青丘一带便是理想的狩猎场。

  那是雪花飘飞的冬季,他们纵马奔驰,穿过了一片阴暗的栎树林,来到积着薄雪的山岗。闻一多现场这样描绘:“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,带着弓箭旗枪,架着苍鹰,牵着猎狗,望郊野奔去。内中头戴一顶银盔,脑后堕斗大一束红缨,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,便是监门胄曹苏预。”

  苏源明不是文豪,对杜甫的人生却影响甚深,他可能还是杜甫的骑射老师。正是这种兄弟和师友之间射飞纵鞚的痛快经历,培养了杜甫对苍鹰和骏马的酷爱之情。杜甫诗中写马的有近三百处,写鹰的也有近三十处,有学者称杜甫为大唐马与鹰的歌者。杜甫常常和马、鹰混淆:孤独困苦时,他就是一只待人呼唤的“饥鹰”;失魂落魄时,远比一匹被战争遗弃的东郊“瘦马”还可悲。

  在红尘万丈未成土之前,杜甫在山东这段昂扬的经历,在他人生岁月中暗香浮动,治愈良多。

  杜甫晚年在夔州时,写下《八哀诗》,其中第六哀即为苏源明而作。只可惜此去经年,物是人非。此时,距离这位天宝进士、秘书少监饿死在长安已有两年之久。杜甫先后写下“故旧谁怜我,平生郑与苏”“结交三十载,吾与谁游衍”悼念亡友。

  除了苏源明,杜甫还有一位挚友,即上文所提高适。他们是在汶上相遇。

  汶上是孔子担任中都宰的地方。在唐朝时,汶上一度被称“中都”,是兖州下辖县。汶上境内,大汶河、小汶河流淌而过,河水宁静,夹岸多黑杨。

  高适生于704年,小李白3岁而长杜甫8岁,字逸夫,排行三十五,渤海县(今河北省景县)人,后人又称他为“高渤海”。

  高适性格鲜明,出身贫苦。与苏源明相比,高适可能还要穷一些,因为他前半生几乎不事生业。有一段时间,他客游梁宋(今开封、商丘一带),甚至沦落到讨饭的地步。

  开元二十七年(739年)秋天,高适从宋州东下,来到汶上。在汶水奔流之处,杜甫与高适相遇。高适已经36岁,穷困潦倒,满腹牢骚。与之相比,杜甫只有28岁,并且,他出身世代为官的仕宦家庭。在父亲的荫庇下,衣食无忧。

  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

  友谊的小船,总是不期而遇。公元744年,43岁的李白与32岁的杜甫在洛阳相遇,此时的李白已不是当年那个“引力士脱靴,贵妃磨墨”的李白,因仕途受挫,被赐金放还。杜甫又因科考失败,前途迷茫,郁郁不得志。

  这样的二人,这样的时刻,不期而会,成全了中国文学史上一次伟大的遇见。

  两人相约秋游梁宋。在宋城,杜甫又带着李白去访了住在虞地的故友高适,无须多言,志趣相投的人一相聚,引为同调。

  在高适这个“金牌导游”的引领下,三人结伴畅游,他们纵酒放歌,同登吹台、琴台,慷慨怀古。他们还是宋州李太守和单父县(今山东单县)崔县令的座上宾,白天在孟诸泽畔打猎,日暮时分登上单父台眺望,将打来的野味、钓来的肥鱼一炖,晚上在酒楼里一边痛饮,一边讨论国家大事,关注边塞,指点江山。杜甫在《昔游》诗中也有这次三人行的精彩片段:“昔者与高李,晚登单父台。寒芜际碣石,万里风云来。桑柘叶如雨,飞藿去徘徊。清霜大泽冻,禽兽有余哀。”

  梁宋之游,高适在《宋中十首》,李白在《梁园吟》中均有回忆,但没有杜甫写得细致,写得深情。

  不久,高适决定南游。李白呢,要回老婆孩子定居的兖州。杜甫舍不得和李白就这么分手,决定一起去“拾瑶草”。于是,李杜两人渡过滔滔的黄河,直奔神仙居住的王屋山。怀着长生梦想的李白和杜甫赶到王屋山拜访心中的神仙——道士华盖君,而这位神仙君却已经不在人间了。在那里,李白留下了唯一流传于世的书法真迹——《上阳台帖》。

  大约在天宝三载(公元744年)的年底,或次年年初,杜甫和李白一同来到齐州(今济南)。两人的目的地相同,但目的已经完全不同。李白决心要做一名真正的道士,于是在齐州紫极宫受了道篆;杜甫呢,要去临邑看望做主簿的弟弟杜颖,途经济南时,恰逢齐州司马李之芳建造的新亭竣工,而李之芳的堂叔就是那个对杜甫青眼相看的北海太守李邕。

  李邕听说杜甫来了,欣喜异常,立马从益都(今青州)赶到济南,设下史称“历下亭之会”的盛宴雅集。这久违的一切让杜甫很是受用,灵感的小火花如趵突般汩汩涌流,他为济南留下了《陪李北海宴历下亭》等佳作,其中“海右此亭古,济南名士多”成为泉城济南的文化标签。

  公元745年秋天,杜甫重游旧地鲁郡(今兖州)。此时,他的父亲早已作古,他主要是和李白见面,然后一起去寻访道教高人。相会后,二人几乎形影不离。杜称李为“李十二白”,李唤杜作“杜二甫”,彼此感情日渐精深。

  李杜同上蒙山问道,开怀畅饮,当然也忘不了吟诗纪行。杜甫写诗道: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余亦东蒙客,怜君如弟兄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”,写尽二人亲如弟兄的情态。

  在鲁郡东蒙一带,杜甫和李白寻访了东蒙隐士范居士和元逸人,杜甫作有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和《玄都坛歌寄元逸人》。在这儿,两人还见到了另一位神仙级的人物——董炼师董奉先。此时,可见李白从道的坚定决心,而作为儒生的杜甫就未必了,可他却一直陪着好友东西奔走。

 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,几个月后李白在鲁郡东石门为杜甫摆酒饯行,依依惜别,“秋波落泗水,海色明徂徕。飞蓬各自远,且尽手中杯。”之后,杜甫西去长安奔赴前程,李白则重游江东。石门分别不久,李白在兖州即作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,有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”的感人诗句。

  往后余生,两人再未相见。770年,59岁的杜甫病死在由潭州前往岳阳的一叶孤舟上。杜甫在望岳时那股豪情、与李白那段底色明丽的美好时光,依然会被世人记住。毕竟,在有限、困顿甚至悲剧的人生中,人依然能够通过觉醒、友谊与诗意,抵达“一览众山小”的精神巅峰。(记者 卢昱)
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
责任编辑:李润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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