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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儒观武梁 汉画复东来

沙畹1907年拍摄的武梁祠两座石阙

爱德华·沙畹

  初识武梁祠:1891年的山东之行

  1891年春,26岁的法国汉学家爱德华·沙畹站在嘉祥县紫云山脚下,眼前是一座历经千年风雨的汉代石祠——武梁祠。这是他第一次实地考察这座在中国金石学界久负盛名的汉代祠堂。
  宋代文豪欧阳修曾收藏了一张武梁祠出土的武班碑铭拓片,1064年5月8日,他特为这张拓片撰写了一篇短文,感叹碑铭字画残泐,推断此碑立于建和元年(公元147年)。
  宋代金石学家、藏书家赵明诚也致力于武梁祠研究,是最先提到武氏家族石祠的金石学家。他解读武班碑铭,凭借这些文字描述,大致了解了武班的一生。除此之外,他还把石阙铭文辨认出来,并将铭文全部抄录下来。赵明诚注意到武氏家族在任城一带有好几座墓冢。他收藏有武开明碑铭拓片,也正因如此,后人才能看到武开明碑铭的片段。
  沙畹身着长衫,手持毛笔与拓纸,与助手一同测量、绘图、拓印。他对石刻上的画像与铭文如数家珍,一边记录,一边与当地碑贾攀谈,试图还原这些石刻的原貌与流传脉络。
  沙畹为何如此痴迷武梁祠?这要从他与中华文化的渊源谈起。
  沙畹生于1865年,1918年去世,活了五十三岁。他祖籍是法国和瑞士交界的上萨瓦地区。沙畹的爷爷因信仰问题被迫迁居到瑞士,沙畹实际上从小是在瑞士长大的。他的母亲大概在他出生一个月后就去世了,父亲再婚,之后又生了八个子女。
  沙畹中学时回到了法国,他父亲后来在里昂做工程师,他就在里昂读了初中、高中,后考入法国文科的顶尖学校——巴黎高等师范学院。他在巴黎高师学的是哲学,当时的校长很快就注意到沙畹的才华,他认为那个时候整个研究方向在向东方转移,就建议沙畹去学点儿东方的语言,所以沙畹当时就在东方语言学校学习中文,同时在法兰西公学院旁听德里文侯爵讲的汉学讲座。
  沙畹学汉字的入门工具书,不是当时国内较流行的《说文解字》,而是便于在西方拼音文字语境中学习汉语的明代分韵类书《五车韵瑞》。沙畹从小学入手的研究方法,明显受乾嘉学派影响,但沙畹更进一步,把所利用素材范围拓展到满、蒙、藏等少数民族语文。
  沙畹大学毕业的论文是研究康德自然哲学,而且他非常希望进一步研究中国哲学,他去东方语言学校咨询老师考迪。考迪回复说,经学研究已经有人了,而且作出了不小的贡献,你还不如去看看历史,中国历史现在还是个薄弱环节。沙畹记在心里,但还是有些许犹豫。
  从文献到田野:翻译《史记》与实地印证
  1889年,沙畹大学毕业以后,因为他学了一点儿中文,经过老校长的举荐,在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得到了一个随员的差事。所谓随员就是没有固定的工作,当翻译,整理一些资料,这为他阅读创造了大量的时间。1889年7月12日沙畹到达北京。一到就给考迪写信,说起初对自己的工作有些犹豫,看了《礼记》,但是翻译这本书的难度太大,只好放弃;退而研究司马迁,就是觉得稍微容易一点儿,打算先翻译这本著作的第一部分,从神农直到汉朝,也就是本纪。接触司马迁后,他便入迷了,翻译的第一篇是《封禅书》。他在北京的四年已经完成《史记》翻译的第一稿,而且在1890年发表了《封禅书》的第一个译本,是单行本。
  1891年沙畹曾前往泰山考察,以印证《史记·封禅书》的记载。此行还促成了他对泰山祭祀活动和民间信仰的通盘研究,最后写成了《泰山:中国的一种祭祀志稿》一书;同时他在泰安碑贾手中买到武梁祠、孝堂山、刘家村的画像石和碑刻,构成了他另一本书的主要素材,即《中国两汉石刻》。
  在沙畹藏书中,有“狮城”“博士”“中文教习”“沙畹”“滋兰”等印章。当外国汉学家对中国文化从理解变成痴迷时,就开始像中国文化人那样读书。沙畹的名字章藏着不少研究线索。沙畹是音译,为什么用田字旁的“畹”?沙畹藏书里“滋兰”印章可以给出注解。
  “滋兰”出自《楚辞·离骚》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”。“这句话在中国文化语境里,经常被用作赞扬老师培养了很多好学生。沙畹在巴黎的主要工作是中文教师、汉学教授,因此他用‘滋兰’‘沙畹’来表达这个意思。”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陈正宏说。
  沙畹从《史记》入手时,越发感觉理解这部“史家之绝唱”,不能仅靠书斋中的训诂与校勘,还需走进汉代遗迹,用实物印证文字。
  此时,武梁祠便进入他的视野。武梁祠汉画像石可以说是后世梳理文化脉络,勘正经史的重要线索。武梁祠保存着汉画像题材中唯一的一幅远古帝王图,十一位古代君王,伏羲、女娲、祝融、神农、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、舜、禹和夏桀,按照时间顺序依次亮相,上古帝王款款而来。人类始祖伏羲、女娲手持规矩,创立了世间法则,给予文明以尺度。祝融教会人类使用火,自此人类吃上熟食。神农遍尝百草,教会人类耕作。黄帝“多所改作,造兵井田,垂衣裳,立宫宅”,从某种意义上说,自此人类进入了文明时代。尧“其仁如天,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”,舜“耕于历山,外养三年”。图像配以简洁的榜题文字和寥寥几幅画面,便囊括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。整幅画像,就是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的缩写版,与《史记》图文互证。
  由此,沙畹自发走向武梁祠。他将画像石上的铭文与史书对照,试图还原汉代祭祀制度与思想观念。他注意到,武梁祠的铭文不仅记载了墓主生平,还包含大量典章制度与儒家伦理,是研究汉代社会结构的重要材料。
  重访武梁祠:追随司马迁的学术传统
  1907年7月,沙畹再次踏上嘉祥县的土地,重访武梁祠。此时,他已是一位享誉欧洲的汉学大家,但面对石刻,仍如初见般虔诚。
  “7月5日下午和7月6日上午,我又把在十六年前看过的武梁祠石刻画仔细研究了一遍,不过7月5日那天,天公不作美,上午一直在下雨,而且雨下得特别大,但我还是对两座石阙做了完整的拓片,在文物市场上看到的拓片仅展现石阙的一面。此外,在西阙前不远处,我看到一块画像石上三面都镌刻着图像,于是便把图像拓制了下来。”沙畹如此记录。
  由于前次考察条件所限,沙畹仅能依靠手绘示意图记录图像。此次,他带来了便携式照相设备,决定用科学图像完整再现武梁祠的原貌。
  除了留下珍贵的影像,沙畹还拓下武梁祠大部分的画像石,并进行了细致的解读。如在河伯出行图中,他写道:“在此我们似乎来到了水的王国。在两条大鱼拉的车里端坐着一个大人物,他手里拿着一个‘符’,身后是御者;一人站在车后,另一人跪在车前,两人手里都捧着笏板。在这几个人物四周,各式各样的水生动物排成队列,朝一个方向游动,其中有青蛙、乌龟、水鼠、鱼等,这些水生动物拿着长矛、戟、利剑和盾;还有人骑在鱼背上,另有一些奇怪的生物,长着鱼身青蛙头或鱼身人面;还有四爪龙、带翅蛇尾小精灵;左边涌出一股股巨大的浪潮,一群群鱼在游动。”
  接着,沙畹给出自己的结论:坐在车里的神话人物就是家喻户晓的黄河水神河伯。刘向在《说苑》里这样写道:“夫河伯以水为国,以鱼鳖为民。”
  沙畹不仅关注图像本身,还详细记录石刻所处环境、建筑结构与流传过程。他特别指出,武梁祠虽已毁,但石阙仍立于墓地神道入口,是研究汉代墓葬制度与空间布局的重要依据。
  1909年,沙畹将考察所得照片整理成书,其中武梁祠图像占据重要篇幅。他指出,武梁祠画像石不仅具有艺术价值,更是研究汉代宗教、政治与社会思想的重要资料。他特别强调,这些石刻所展现的神话与历史场景,是中国艺术最古老的纪念碑之一,与亚述浮雕风格有密切联系。
  沙畹继承了他所景仰的司马迁所“践行”的学术传统——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他把实地的田野考察和书房里的潜心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,在研究的过程中,同时实地进行调查。与同时代中国金石学家“访碑录式”专注于文本收集的方式不同,沙畹的实地调查依托于现代学术的考古学方法,不仅对碑刻本身做详细的测量和记录,同时对碑刻或古物所在的祠堂、墓地、周边环境等做仔细的考察和分析。再加上西方的照相技术和资金上的支持,沙畹的《华北考古记》最终成为划时代的学术丰碑,他本人也由此成为汉学研究的一代大师。
  沙畹用脚步丈量中国大地,用镜头记录汉代遗迹,用译笔沟通中西文明。他不是文化的旁观者,而是真正的参与者。他与武梁祠的缘分,不仅是一段学术旅程的见证,更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。正所谓,西儒观武梁,汉画复东来。(记者 卢昱 实习生 杨海晴

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
责任编辑:李润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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