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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马迁一生多次到泰山。他二十岁时奉父命壮游,到齐鲁多地,可能已到过泰山,起码曾路过山脚。
汉武帝元封元年(公元前110年)封禅泰山,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侍从至洛阳,因病不能前行,临终执迁手而泣:“今天子接千岁之统,封泰山,而余不得从行,是命也夫!命也夫!”
父亲的遗恨,使司马迁对泰山的崇敬情感更加刻骨铭心。
据学者粗略统计,汉武帝上泰山封禅八次,每次又东巡海上求仙。这些巡幸,除去两次,司马迁都扈从参与,“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”。他以其亲身见闻,结合对封禅文献的研究,完成了他“承敝通变”的《史记·封禅书》。在这篇雄文中,司马迁以史笔为矛,以竹简为盾,在权力与真理之间刻画表与里的真相。

封禅选在上古昆仑山司马迁随汉武帝登泰山,走哪条路线?并非今天的红门到中天门一线,历史学者徐兆奎在《历史上的泰安与泰山》中,引用泰山管理局老员工张建新所说:“刘彻的登岱路线,根据地方传说,不是今天的中溪(梳洗河)与西溪(滦河),而是取道东溪(冯家河上游),可能由奉高到谢过城,再西北行,由今柴草河、大直沟直达中天门以上,到达岱顶。这条路可能也是当时登岱的主要道路。”
元封元年,汉武帝为何选择在泰山举行封禅之礼?
当时,汉武帝已在位31年。在他统治前期,约建元元年至元光二年(公元前140—前133年),西汉社会在经济和政治方面,都还是升平治世的景象。
到了元光二年,汉武帝开始了大规模的用兵。汉武帝的全部事业,几乎都是在这接下来的二十三年中完成的,除四处征伐外,还有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这样的意识形态改革,有收相权、行察举、削王国、改兵制、设刺史等政治、军事制度的改革,有统一货币,筦盐铁、立平准、均输制等经济制度的改革,等等。黄河在瓠子决口后夺淮入海,为害武帝一朝二十余年之久,也是在这个时期修复的。
若细细考察汉武帝完成每一项事业的具体时间,我们就会发现,绝大多数事项是元狩(公元前122—前117年)、元鼎(公元前116—前111年)年间做成的。元封作为具有特定意义的年号,是以举行封禅典礼而得名的。这时已到“功成治定”的节点,可见这是汉武帝深思熟虑过的。
而泰山,自古被视为连接天人、沟通神明的圣山。学者何新在《诸神的起源》一书中阐释说:“泰岱”也就是泰山……古昆仑山,实即泰山。从古地理学的观点看……由黄河、海河、滦河等河流的泥沙堆积而成,呈三角状的大冲积平原上,地势均极为平坦。只有这个三角地域的中部略偏东北的地区,矗立着一座高山,这就是古称中岳,也被看作位于天地之正中的泰山——上古先民心目中的昆仑山。
在华夏礼乐传统中,唯有功成治定、德配天地的帝王,才有资格登临泰山之巅,行“封”祭天、“禅”祭地之礼。《管子》有言:“古者封泰山、禅梁父者七十二家。”此说流传甚广,仿佛封禅乃上古圣王之常礼。

已封泰山,无风雨灾汉武帝到泰山后,该怎么举行仪式呢?如同当初秦始皇封禅一样,儒生、方士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。封禅被叠加了两个功能:向上天汇报盛世,祈求长生。儒生重视前一个而反对后一个,方士不反对前一个但无疑更重视后一个。而具体怎样汇报盛世,怎么祈求长生,儒生和儒生之间,方士和方士之间,也完全不可能达成统一意见。
此时,队伍已经从长安到洛阳,汉武帝决定按照自己的构想来封禅。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被逐出随行队伍,大概也正是在这个关头。司马迁在汉武帝第一次封禅时,可能未能赶上大部队,而后的仪式大同小异,所以被他记录下来。
封禅典礼分为公开和秘密的两部分。公开部分盛况空前,皇帝的自我评价十分谦卑,“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,兢兢焉惧弗任”;还颁布了一系列惠民政策,如赐予民众牛和酒,慰问孤寡老人,免除泰山附近地区租税,大赦天下等。
秘密的部分则是汉武帝带着他最亲近的人、霍去病的儿子霍嬗,从北面下山,“其事皆禁”。这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,就没有人知道了。唯一肯定的是,霍嬗下山之后,突然暴病,一天后就死去了。有些东汉人的著作里说,这是因为那个晚上上天显得对霍嬗比汉武帝更加垂青,引起了汉武帝的猜忌。这些说法大概也不是东汉人发明的。
如此敏感的话题,司马迁只是记录道:“天子既已封泰山,无风雨灾。”看似褒扬顺利,实则以沉默留下巨大空白,引人深思。
要知道,秦始皇曾宣称他是凭借水德的力量推翻了周。他改革了帝国的仪式,并推行严刑酷法,以使他的政府符合水的特性。日本学者大西克也认为,秦始皇为了炫耀天下一统,创造了“泰”字,用“泰”字象征水德,字形像“秦”,强烈体现着秦国的政治思想。
但当司马迁讲述秦始皇傲慢地进行传统祭祀的事情时,几乎在每一个例子中都有一些涉及水的故事。在泰山上进行“封”之后,秦始皇陷入暴风雨中;泗水阻止了他收回周朝青铜器的努力;在他向湘山神灵献祭之后,一阵大风几乎阻止了他穿越长江。此外,在他给圣王舜和禹献祭期间,浙江钱塘江可怕的浪迫使他绕道120里从其他地方通过。
“替身”,而非“真身”司马迁的春秋笔法,与孔子何其相似。
在《封禅书》开篇,司马迁写道:“自古受命帝王,曷尝不封禅?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,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。”语气庄重,似在肯定封禅之必要。但紧接着,他遍考典籍,一一检视所谓“七十二家”封禅之说,却发现“其俎豆之礼不章”,皆不足以言封禅。尧、舜、禹、汤等上古圣王,虽功德巍巍,却并无封禅之实。所谓“封禅”,实起于秦代——这是秦人融合西戎祭祀习俗与齐鲁方士神话所构建的新传统。
尤其秦始皇东巡泰山,召集儒生议礼,却因“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,又牵拘於诗书古文而不能骋”,遂“尽罢诸儒”,转而依方士之说草率行事。此举不仅暴露封禅缺乏经典依据,更揭示其本质:它并非源于儒家“敬天保民”的仁政理想,而是君主以神权巩固皇权的政治表演。司马迁冷峻指出:“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?”——没有相应的德行,却强行举行封禅,岂非僭越?
据美国学者侯格睿分析,秦始皇以武力建立了统一强大的帝国后,“试图通过思想的重组使他自己的军事征服合法化。他试图改变人们理解世界的范畴,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定义世界”,即由他来定义理解和判断世界的术语。
而司马迁以直截了当的方式,消除了秦始皇的努力。侯格睿认为,司马迁写了一段历史,其意图是点对点消除秦始皇的意识形态结构。《史记》不是一部普通的历史,因为它不仅是过去的记录,更是司马迁用以定义世界、传递天道、对抗强权的文化工具。就像秦始皇的陵墓一样,《史记》是一个宇宙模型,一个写在成千上万片竹简上的世界。
而司马迁在遭受奇耻大辱后,还能写就《史记》,这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——司马迁发现,他的竞争对手秦始皇从骊山帝陵中复活了,“附体”在汉武帝身上。两位帝王是如此相像,推行的政策如出一辙,甚至两人对长生不老的追求也不谋而合。司马迁被恐惧包围着,他一定要完成《史记》,完成世界模型的构建,否则,他与秦始皇的竞争,终将败在秦始皇的孪生者手上。
最难能可贵的是,司马迁在《封禅书》中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汉武帝如何一步步沉溺于长生幻境:初闻齐人公孙卿言“宝鼎出,当封禅”,便改元“元鼎”;后遇李少君,言“丹砂可化黄金,黄金器食可延年,见蓬莱仙人,乃可封禅不死”,便倾国炼丹;再信少翁能“致鬼神”,夜设帷帐,遥见亡妃王夫人之影,遂拜为文成将军,赐万金;继而宠信栾大,轻信其“黄金可成,河决可塞,不死之药可得,仙人可致”的许诺,竟以公主妻之,栾大“佩六印,贵震天下”。
而当李少君病死,武帝竟自欺其“羽化登仙”;当栾大骗局败露被诛,他仍执迷不悟,转而更信新来者。司马迁冷眼旁观,只淡淡一句:“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,然犹羁縻不绝。”——表面写皇帝倦怠,实则揭示其内心深处无法割舍的恐惧:死亡面前,一切权力终将归零。
这份理智与冷峻,也解答了我们今天读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时的困惑。这篇文章,只有汉武帝信用方士、祭祀鬼神、封禅泰山之类的内容,而汉武帝的文治武功,毫不涉及。实际上,这一篇只是把《封禅书》中关于汉武帝的部分,照抄一遍。很早便有一种说法,汉武帝读到了司马迁为自己所作的传记,“怒而削去之”,也就是说,这篇传记被皇帝亲手销毁。
不论何种原因,原始的《今上本纪》散佚,《史记》流传过程中出现缺篇。后人为补缺,从《封禅书》中摘录相关内容,敷衍成篇,以维持十二本纪的完整结构。之所以选《封禅书》,是因为其中关于武帝的内容最集中,且相对“安全”——既不涉敏感政治事件,又符合当时官方推崇的“神道设教”氛围。换言之,现存《孝武本纪》是“替身”,而非“真身”。
由此,我们可以看到司马迁的胜利。秦始皇试图以青铜、律法、焚书坑儒构建一个没有历史的新世界;汉武帝则以年号、历法、封禅重塑话语体系。然而,他们最终都被迫在司马迁的竹简宇宙中占据一席之地——不是作为神化的天子,而是作为被历史审视的凡人。这或许是历史学家在历史现场,留下的最宝贵的启示。(记者 卢昱)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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