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“碱”之路

  初秋,垦利,二十八村。马广华站在村南的水库旁,身体习惯性地微微后仰,望着远处绿浪起伏的稻田,黝黑的脸上浮起笑容。

  69岁的他怎能不得意?眼前这上千亩良田,曾经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,是他带着村里的老少爷们,用了十几年,一锹一锹干出来的。

  “当时,已经无路可退……”回想起当年的情景,马广华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。

二十八村在曾经的盐碱地上“绘”出了稻田画

  碱地求生

  1997年3月,像每年的初春一样,大地上万物复苏,田间山上,新绿你争我抢地往外冒、往上长,给人以希望。而在东营垦利永安乡二十八村,村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——田里见不到多少绿,几乎全是白。那“白”,厚得能揭下来,闻一闻,是浓重的咸苦味,让人绝望的味道。

  “赶紧想想办法吧,这日子没法过了,再这样下去,村里就没人了。”一位老党员找到村党支部书记马广华。马广华心里更急,本是一个有着1000多口人的大村,现在走得只剩100多口。

  事实上,面临这棘手问题的,不只是二十八村。位于黄河入海口的垦利,是一块由黄河千百年来携泥裹沙淤积而成的土地,这里曾经土地肥沃,吸引大批移民来此垦荒。抗日战争时期,这里还是我军的重要粮仓。然而,随着海水日复一日地侵蚀,这片土地逐渐盐碱化。

  自力更生、艰苦奋斗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精神,马广华想,再大困难也不能撂挑子。他下定决心,要带着大伙儿在这盐碱地上重新刨出食来。

  第二天,马广华召集全体党员开会。村里没有办公室,7名党员或蹲或站,就在胡同口开了个长会。大伙儿都支起耳朵听,他们明白,这个会决定着二十八村的生死。

  挖水库、筑台田、种水稻,马广华列出了方案。盐碱地里种别的作物不行,种水稻行,能以水压碱。然而,村里缺淡水资源,得挖水库,蓄黄河水。挖水库取出来的土,可以筑成台田,阻断盐分上移,以此把盐碱地改造成良田,种植普通作物。

  但有俩人不同意。种水稻?咱没种过,心里没底。挖水库?那得多大的工程量,往哪儿弄钱去?就算弄来钱怕也是白忙活,纯粹是白日做梦……

  但马广华有信心让梦成真。这个方案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,种水稻、改良土地,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不知翻滚了多少遍。乡里带村干部外出学习考察时,他在思考别的地方改地治碱成在哪、又败在哪;全国首次农业普查,他去做帮工,跑遍了大半个垦利,心里在琢磨,啥样的地块没那么碱,啥样的农作物能耐盐碱……

  怎么打消那两名党员的顾虑?好办,先拿出一小块地来试验。挖水库的钱哪儿来?村里有20多万元,这是几年前建机场占用村里土地给拨的补偿款。当时有人提出按人头分了它,马广华没点头,他一直觉得,看问题要长远一些。

  接着,召开全体村民大会。绝大多数人同意。

  马广华挨家挨户给不同意的村民做工作:改良土地,就是给咱自己存钱,以后咱老了,不用儿女养活,让这地养活就行。村民觉得有道理,答应先跟着村“两委”走走看。

  当年9月23日,二十八村的工程开始动工,村南的水库挖起第一锹。之所以选这个日子,是为了图个吉利,因为35年前的这天,胜利油田创下日产555吨原油的全国单井产量纪录。

  第二年,试种40亩水稻,亩产500多公斤。成功了!村里再无反对声音。

  改良盐碱地,是个大工程,既需要时间,更需要资金。钱花没了,工程就暂停一阵子,等村集体、村民攒出点钱了,再重新启动。村里有2000多亩地,一年改良一块,一改就是15年。往这里头投钱,大伙儿没二话,因为能吃上饭了,而且饭里有菜有肉了。

  有人看到这里挖水库,想出高价买土,村里坚决不卖。大伙儿知道,卖土只是一时小利,而改土则是长久大计,可以造福子子孙孙。

  如今,在二十八村随处可见高于平地两三米的台田,盐碱地变成了良田,已经可以想种啥就种啥。

  “回头想想,当年我们村走盐碱地改良这条路是走对了。”村民毛建民说,现在,村里所有土地都能流转给种粮大户,村民每人每年能领一万多元钱。不毛地变成“金窝窝”,当年马广华给大伙儿描绘的梦实现了。

  向下扎根

  二十八村改良盐碱地的模式,在整个永安得到了大力推广,才有了如今的处处绿意盎然。

  但土壤修复是一个系统性、长周期的过程,不可能一劳永逸,只有形成持续性的良性耕作,才能有效巩固土壤生态,把盐碱地变成大粮仓。为了让这片土地一直富饶下去,每一个垦利人都很努力,不论是老移民,还是“新移民”。

  田兆山,山东丰彩种业有限公司总经理,自20多年前从东营农校毕业后,就扎根在了垦利。

  起初,田兆山只是做农资销售,在和老百姓打交道中,他看到了他们的不易。盐碱地上种粮食,不仅投入大,还面临重重困难,有时一场雨,或者一阵风,辛苦大半年的收成就泡了汤。可即便如此,到了第二年,种子还要照常播下。

  但对盐碱地来说,一旦撂荒,就会严重返碱,那将陷入恶性循环。改良好的地,得一年年好好种下去,好好养下去。同样出身农村家庭的他,为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兄弟做点实事的念头,在心里变得越来越强烈。直到2022年,田兆山找到了方向。

  这一年,他亲眼看到一位老农民种下“济麦60”小麦种,在只靠老天降雨的情况下,亩产达到480多公斤,而此前这里最好的年景小麦亩产也很难突破400公斤。他粗略算了一下,每亩地至少多收入200多元。

  看来,“以种适地”,是行得通的。他开始联合山东农业大学、山东省农业科学院的专家团队,专心做盐碱地品种选育推广工作。

  在田兆山看来,做好盐碱地特色农业这篇大文章,格外有意义,“垦利这片盐碱地上长出的作物,好吃,因为生长周期长、昼夜温差大、微量元素高”。仅以黄河口大米为例,其钙、铁、钠、钾等矿物质含量以及总酚含量、总抗氧化能力等显著高于非盐碱地稻米。

  熟悉田兆山的人都知道,他的胳膊上经常“挂彩”,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划痕,那是下地时被农作物叶子剌伤的。几乎每天,他都要去试验田里转一圈。作物抗不抗高温、抗不抗倒伏、有没有致命缺陷,这些都要搞清楚,确认适合在这片土地上种了,他才敢往外推广。

  作物收获的季节,是田兆山最开心的时候,经常有农民兄弟来跟他说:“小田,你今年搞的这个品种真不孬。”这一天,田兆山会哼着歌多吃一个馒头。

  也有犯愁的时候,“搞盐碱地农业,真的很难,要出成果得付出超常的努力和汗水”,但田兆山还是决定一直干下去,他想看到每一寸盐碱地上都长出茂盛的庄稼来。

盐碱地上结出了无花果

  创造奇迹

  盐碱地上种水稻,属于因地制宜。20世纪60年代,垦利开始引水压碱试种水稻,往后逐年发展,最高时达到20万亩。但是,这种模式高度依赖黄河水,高耗水,影响黄河流域生态保护。

  进入新时代,“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”“我们决不能以牺牲环境和浪费资源为代价,换取一时的经济增长”,这些理念日益深入人心。当“四水四定”作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核心原则被提出后,盐碱地治理改良变得更有挑战性。

  2021年,垦利区政府发文,要求调减全区水稻、莲藕等高耗水作物的种植面积。

  “二十八村的盐碱地治理办法在当年是适宜的,而如今,我们必须寻找到更适合现在盐碱地治理改良的方法。”垦利区农业服务发展中心副主任隋小勇说。

  这一重任,落到新一代农人肩上。

  周红,已不算年轻,但当垦利区农业农村局为盐碱地治理改良找到她时,她决定像年轻人一样挑起这副担子。

  1991年,周红从济宁农校植物保护专业毕业后,回到老家垦利,一直跟水稻打交道。她先是在胜利油田农技站上班,10年后下岗,为了生计,选择自主创业,还是搞水稻。

  “本来我想,这辈子只做好水稻这一件事就行了,但到了必须作出改变的时候,硬着头皮也得上。”说起当时的决定,周红很坦然。

  2022年,周红执掌的东营市一邦农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流转了3000亩土地,建起全梯度盐碱地试验示范基地。所谓“全梯度”,是指这片土地的盐碱化程度有轻度、中度和重度,含盐量呈全梯度分布。这是盐碱地治理改良的天然试验场。

  让不长作物的土地长出作物,把低产量地块改良成高产量地块,这是一邦农业追求的目标。

  3年后,效果显现——盐碱地试验基地上,土壤含盐量从12‰—16‰(重度盐碱)降到3‰左右;同一地块,同样是种小麦,原先的出苗率是25%,现在到60%以上。不光小麦,大豆、玉米、燕麦、花生……都在盐碱地上“扛住了劲”。

  其实,方法不难,就是增施有机肥、秸秆还田、覆膜滴灌等。周红的初衷很简单,就是让老百姓用得起,能边种植边养地有经济收益,坚持把地种下去。

  “以地适种”的成功,背后意义重大。我国有15亿亩盐碱地,每改良和耕种1亿亩盐碱地,能增加100亿公斤以上粮棉油产出。18亿亩耕地“红线”之外,盐碱地的开发利用潜力不容小觑,足以成为守护国家粮食安全的战略新支点。

  为了让更多盐碱地变良田, 2024年6月,周红带着团队肩负重任奔赴新疆喀什。

  “到那里后看见白花花的一片,跟东营的环境完全不一样,连空气都是干的,我们都很焦虑,但是没办法,得干啊。”周红说,为了让地里早日长出苗来,他们没白没黑地蹲在试验田里,设计方案修改了多少遍,已经不记得了。

  让周红欣慰的是,半年后,丰收了。尤其是油菜,在含盐量200‰的土地上,出苗率达到90%以上。中国工程院院士、国家油菜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傅廷栋看到后,啧啧称赞,说这种情况“前所未有”。

  这不禁让人想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锁边合龙、腾格里沙漠镶“绿链”……

  人们常说,土地不会辜负汗水。是的,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,还有许许多多个马广华、田兆山、周红,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,在悄然无息间完成了种种“前所未有”,创造出奇迹,为了今天,更为了明天。(记者 华伟丽 孙立峰)

初审编辑:陶云江 窦永浩

责任编辑:吴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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