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林养护院内，黎倩陪老人在搭积木

　　见到李愉的那天，是初冬的一个午后，阳光斜照进房间，明亮又温暖。李愉静静地躺在床上，侧头微笑着和我打招呼。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她的病情，我会以为她刚刚午睡醒来。

　　她说自己就像手里攥着一块饼干，病魔正在争抢，她所能仰仗的，除了自己和家人，就是国家的医疗保障体系。

　　病了

　　可能是人的大脑总是优先清除不好的记忆，李愉已经记不清何时生的病，模糊记得有七八年了。起初是眼睑下垂、容易疲劳，后来腿脚开始不听使唤，骑车没法自如地上下，甚至会摔倒。家里人觉得情况不妙，带她到医院检查，确诊患上重症肌无力。

　　这是一种神经免疫性疾病，不会立刻致命，却会把余生定在轮椅与病床之间。没人能接受这样的结果，家人带着她北上南下跑了好多医院，依然没能阻止病情的发展，反倒每一次诊断都像一次无期徒刑的宣判。

　　患病之前，李愉是一名幼师，家里开着一家饭店。每天下班之后，她都会去店里帮忙，生意红红火火。生病之后，饭店首先开不下去了，紧接着，工作也无法继续，起坐都得小心翼翼。家里的走廊装上了扶手、客厅铺了地胶，布置得就像一个小型康复中心。那年，她46岁。

　　病情一直在发展，她开始需要专人照护。家人们不得不共同面对生活的变故，调整自己的步调，努力一起向前。家里雇了保姆，帮她按摩、起坐、上厕所。丈夫老伍每天早晨6点起床，照顾她如厕、洗漱、吃早饭，等到保姆到来后，赶去上班；傍晚下班后匆匆去买菜，然后赶在保姆离开前回到家。年迈的母亲从家中搬离，从此由弟弟一家照料。上大学的女儿课余时间开始兼职，以减轻家庭经济负担。

　　得了这个病，人会越来越像“小婴儿”。到了2024年，她已经无法坐起，连翻身都很奢侈，每天只能固定一个角度，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。没法下床，连上卫生间都需要两个人搬动。各种并发症接连出现。

　　长期生病的人通常很委屈，缺乏安全感，尤其是长时间卧床的病人，会对照顾自己的家属有强烈依恋。李愉常常把丈夫支使得团团转，恨不得他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，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。她像个孩子一样喜怒无常，稍微不合心意，就满腹怨言。

　　丈夫学会了抽烟，这几年他有好几次升职的机会都放弃了，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他再在工作中挑重担；女儿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，虽然按照所学专业她留在大城市能有更好的发展，但家里更需要她。

　　生病多年，日子看似已从当初的方寸大乱归于平淡稳定，但实际上痛苦一直在蔓延。“一人失能、全家失衡。”这个家，早已风雨飘摇。

　　新家

　　2025年5月，李愉住进了杏林养护院。接待她的是黎倩，杏林养护院院长。

　　2020年，博兴县被确定为“全省医养结合示范先行县”。这一年，杏林养护院开工建设，而黎倩，正在博兴县中医医院脑病科当护士长。2022年秋天，黎倩被抽调到杏林养护院，开始为建设一家“医养结合型养老机构”作准备。

　　临床护理出身的她，对“医”很了解，对“养”却颇为陌生。她带领团队从《山东省养老服务条例》《山东省“十四五”养老服务体系规划》学起，慢慢摸索着将杏林养护院建成入住者的温馨家园。

　　黎倩叫李愉“嫂子”，就像当地邻里乡亲之间的称呼。房间门上，贴着“李愉的家”，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窗花，房间干净明亮，李愉觉得就像搬了新家。

　　其实，起初医生建议李愉入住养护院的时候，她内心是拒绝的，“自己才52岁，怎么能去住养老院？”但医生告诉她，如果一直躺在家里，她将无法得到系统治疗，加上保姆的照护能力有限，继续居家风险很高。

　　入住养护院之后，医生给她制定了系统的治疗方案，除了常规用药，还辅以针灸、推拿、泥灸等多种治疗手段，大部分治疗费用医保都能报销。原来请的保姆不是来自专业医养机构，费用长期护理保险不能报销；入住养护院后，长期护理保险负担了大部分照护费，家庭开支反而减少了很多。

　　从临床转向养老，黎倩学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知识，把很大一部分精力花在了安宁疗护上。“我们总是抱着‘起死回生’的希望进行治疗，但现实是，技术未必能阻止疾病的蔓延，就像无法阻止衰老和死亡的发生。我们所要做的，是尽量让老人们过得舒适、有尊严。”

　　这种理念落实到照护上，给李愉的感觉是，“护理员很会聊天”。她以前经常崩溃大哭，觉得自己“没用”“拖累全家”“活着没意思”，但现在，她觉得活着就是意义。

　　养护院有各种活动室，护理员会带领大家做游戏。李愉最喜欢的游戏是玩瑜伽球，护理员把她搬上轮椅，系上安全带，和大伙儿围成一圈，就像幼儿园那样。当幼师的时候，李愉最擅长带孩子们做手工，如今她手指虽然不灵活，但还能坐在一旁教“邻居”。有时候她也会去棋牌室看人打麻将，老人坐在轮椅上，够不着摸牌、出牌，护理员就在一旁帮忙。在家的时候，她无法下楼，现在，“哪儿热闹去哪儿”。

　　丈夫老伍每天下班后都会到养护院看她，时间来得及的话会陪她吃晚饭。她脸上的笑容开始多起来。两个月前，丈夫刚升了职。

　　李愉和丈夫是中学同学，那时候毕业时流行互写留言，俩人把彼此的留言本都给扔了。后来丈夫去当兵，李愉上了幼儿师专，再后来，丈夫上了军校，李愉参加工作……两人一直没断了联系。现在想来，年少时幼稚的扔留言本行为，不过是内心不想分开罢了。

　　李愉的病情尚未找到治愈的办法，但精神状态好了很多，给记者说这些的时候，眼睛亮晶晶的，笑得很灿烂。

　　最好的，尚未到来

　　有时候，黎倩会送医养服务入户。截至2024年春天，山东已有352家医养结合机构实现医养服务入户，杏林养护院是其中之一。其服务范围包括博兴县城和庞家镇，费用长期护理保险能报销。

　　“十四五”期间，山东在全国率先实现职工长期护理保险全覆盖的基础上，2022年全面启动居民长期护理保险，截至2025年5月底，全省有5444万人参保，65万人享受过护理待遇。

　　“入行”4年的黎倩对“养老题”的解法有了更多认识，日托、短托、长住；医养结合、社区养老；智慧养老、“老老照顾”……

　　杏林养护院提供短托服务，给长期离不开人照顾的老人家属一个“喘息时间”。只不过，短托常常会变成长住，因为“老人来了就不想走了”。这些年，人们的养老观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。

　　李愉入住杏林养护院3个月后，将母亲也接了过来，母女俩成了“邻居”。傍晚丈夫过来的时候，会推着李愉去看望母亲。

　　李愉每天会看《新闻30分》，知道外骨骼机器人、智能拐杖等已开始进入应用，她对自己的病多了几分信心。她之前看过王十七的一段表演，王十七是首位装国产磁悬浮人工心脏的患者，他在表演中说：“你可以不相信光，但你要相信中国科技在进步。如果你现在有什么病，在痛苦之中，记住我的话，等！我这颗心脏等了17年，终于等来了人工心脏，所以你要记住，没有什么是不能等来的！”

　　李愉在等。

　　今年，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印发了《关于深化养老服务改革发展的意见》，我们的养老服务体系建设进入系统化、制度化的新阶段。最好的，尚未到来。一切都值得等待，不是吗？（记者 吕红霞）

　　（为尊重患者及家属隐私，文中李愉、老伍为化名）